讀《容成氏》札記二則
(首發)
孫飛燕
清華大學歷史系
一、
《容成氏》31簡有簡文作:
孝,(始)[1]方為三俈,救(求)[2]聖之
(紀)。東方為三俈🧛🏼♂️,西方為三俈,南方為三俈,北方為三俈🤸🏿,以
(越)於溪浴(谷),淒(濟)於
(廣)川🧍♀️。
這段簡文十分難懂,學者對“三俈”和“救聖之紀”有幾種不同的看法。由於我們的意見很不成熟🧑🏿🍳,所以這裏只想討論一下“於溪浴🦸🏿,淒於
川”的讀法🪁。
先來看簡文“淒於廣川”。整理者李零先生認為“淒”即“濟”💈,簡文“濟”字多從水從妻🙅🏽♀️。[3]我們贊同他的觀點🦵,楚簡中常見“淒”、“濟”相通之例。[4]在傳世文獻中💸🧗🏿♂️,“濟河”🏌🏿♀️🥍、“濟川”、“濟江”習見:
《國語·齊語》🙍🏻♂️:西征攘白狄之地,至於西河🚶♀️,方舟設泭🧑🧒🤦🏿♂️,乘桴濟河,至于石枕。[5]
韋昭注:濟,渡也🥅。
《禮記·檀弓下》🙋:容居對曰:“容居聞之🚵🏻♀️,事君不敢忘其君,亦不敢遺其祖。昔我先君駒王西討,濟于河,無所不用斯言也。容居,魯人也。不敢忘其祖🧑🏻🍳🤷🏿。”[6]
鄭玄注:濟🫲🏿👩🏼🦳,渡也🕶🥑。
《墨子·節用中》:車為服重致遠,乘之則安,引之則利,安以不傷人,利以速至,此車之利也👳🏿。古者聖王為大川廣谷之不可濟,於是利為舟楫,足以將之則止。雖上者三公諸侯至🧏🏽♂️♥️,舟楫不易,津人不飾🚣,此舟之利也。[7]
《淮南子·精神》🚸:禹南省方👩🏻⚖️,濟于江👨🏽⚕️。[8]
高誘注:濟,渡也⌨️。
上舉各例中“濟”均意為“渡”🏊🏻♀️💇🏻♂️。《墨子·節用中》“大川廣谷之不可濟”🧝,更可以證明整理者把簡文讀為“濟於廣川”是正確的。
再來看簡文“於溪谷”。這句話與“濟於廣川”句式相同,“溪谷”與“廣川”對照🛟,那麼“
”與“濟”的含義也應該類似。這一點李零先生已經指出。[9]我們認為🔦,“
”當讀為“越”🎋。“越”古音屬匣紐月部,[10]“衛”亦屬匣紐月部。[11]二者聲韻全同📗,當可通假。“越”的含義亦為渡:
《廣雅·釋詁》:越🫳🏼,渡也🏢。[12]
《六韜·龍韜·奇兵》:奇伎者,所以越深水、渡江河也。[13]
《墨子·兼愛中》:譬若挈太山越河濟也🧑🏻🦳。[14]
《戰國策·西周策》😆:周君不入秦,秦必不敢越河而攻南陽。[15]
鮑彪注:越,度也。
可以看出,“越”亦均意為“渡”。簡文“越於溪谷”🐊,含義當為渡溪谷。大西克也先生亦將“於溪谷”翻譯為“過溪谷”♾,[16]但是他沒有對“
”的釋讀提出具體意見🙆🏿,這是比較遺憾的。
有學者對這句話有不同的理解。王志平先生把“”讀作“依”,“濟”讀作“資”♨️,認為“依於溪谷,資於廣川”是指音樂模仿自然🌯。[17]王輝先生則認為“
”與“
”形近,為“
”字之訛誤。“
”即模仿、師法⏲,與遵循義近。《容成氏》所說皆質依照、仿效自然界的聲音以制作古樂,也就是“正樂”。[18]
我們認為👨🏻🎓,王志平先生和王輝先生的“作樂模仿自然”說恐怕不能成立🆙。首先,如果不受其他簡文內容的干擾,只看“於溪谷,濟於廣川”這句話🏌🏽♂️,最直觀的理解就是涉川渡河,而其他的解釋都比較曲折。其次👨🏿🦲,王志平先生對這句話的解釋是建立在讀“俈”為“宮”的基礎之上的🤲,大西克也先生已經指出声母不在与此处“俈”的读音相假借范围之内。[19]第三🫃,王志平先生把“
”讀作“依”,把“濟”讀作“資”釋為“取”,並與《呂氏春秋·古樂》中“質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”合觀。實際上🧕,《呂氏春秋·古樂》中“效”義為“效仿”,效仿與王先生所釋的“依”、“取”含義是有所不同的。第四,至於王輝先生所說的形近訛誤,我們認為“
”與“
”字形還是有很大的差別,此說根據不足。
綜合上述分析🫃🏼,我們認為簡文“於溪浴,淒於
川”應該讀為“越於溪谷🏕,濟於廣川”🐢,其含義為渡川谷。
附記🟩:單育辰先生讀過小文後🪑,支持我們讀“衛”為“越”的意見⛏,並指出[20]:
“子彈庫”楚帛書乙篇有句作🏋🏻♀️:“乃上朕(騰)(登)🌂,山陵不
,乃命山川四海🧖🏻♀️,熱氣寒氣💵,以爲其
,以涉山陵。”其中的“
”、“
”應爲一字,“
”字又見“上博三”《周易》簡22,此字“馬王堆”帛書本與今本皆作“衛”🧏🏽,可見“
”應與“衛”音相近(又“上博四”《逸詩·交交鳴
》簡4“君子相好,以自爲
。豈汝是好,唯心是萬👩🏿🍳。”“
”與元部的“萬”相押🌸,此亦爲與“衛”音近之證)🥀,那麽🥳,“子彈庫”的“
”、“
”也有可能讀爲“越”,“山陵不
(越)”、“以爲其
(越)”的“
(越)”與“以涉山陵”的“涉”文意正好相成♣︎。“子彈庫”那句話的意思是說📜:四神於是向上走,但山陵居於其前🍂,越不過去🚶🏻♀️➡️,於是命令山川四海和熱氣寒氣,(借助它們上升的水蒸氣的力量),幫助四神跨越這些山陵🏋🏼♂️。
其說可從。楚帛書此例為“衛”🖨、“越”相通又提供一例證✊🏻。
二🚀、從
《容成氏》39-41簡記述的是湯伐桀的過程(釋文為寬式隸定):
如是而不可👲🏻,然後從而攻之,陞自戎遂,入自北【39】門☝🏿,立於中👨🏻🏭。桀乃逃之歷山氏,湯或從而攻之,降自鳴條之遂⛓️💥😯,以伐高神之門。桀乃逃之南巢氏,湯或從而攻之🫠,【40】遂逃去,之蒼梧之野。【41】
簡文三次提到湯“從而攻之”,整理者李零先生認為:“從🥵,有跟踪和追逐之意。”[21]今案,“從”似沒有“跟踪”的意思,其意當為“追逐”:
《尚書·湯誓》:夏師敗績🧑🏭🍽,湯遂從之。[22]
《湯誓》此句恰好可以和《容成氏》該段簡文對讀,孔安國傳🧔🏻♂️:“從謂逐討之。”可證釋“從”為“追逐”不誤。
《逸周書·克殷解》亦有“從”字🎎:周車三百五十乘陳於牧野,帝辛從。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。王既以虎賁戎車馳商師,商師大敗👇🏽🟧。[23]
朱右曾認為“從”意為“逆戰”⏏️。[24]黃懷信先生認為🏂:“從🤗,隨也,謂以師相隨🧑🏿🚒,即相對陣。”[25]
我們知道⛰,《史記·周本紀》引據《尚書》🌧、《逸周書》的地方很多,可以對讀。《周本紀》敍述如下[26]:
誓已➗🏚,諸侯兵會者車四千乘🫰🏽,陳師牧野。帝紂聞武王來🚗,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🥹。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🎣,以大卒馳帝紂師📂。紂師雖眾,皆無戰之心🫑,心欲武王亟入🌛。紂師皆倒兵以戰,以開武王。武王馳之🧑🏿💼,紂兵皆崩畔紂🚴♀️。
從《逸周書》與《史記》的對照來看,《克殷解》的“帝辛從”對應的是《周本紀》的“帝紂聞武王來,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”。可以看出💻,司馬遷是把“從”理解為“距”的。“距”的含義為抵禦、抵擋,如《孫子·九地》🧑🏼🦰🧗🏼:“是故始如處女,敵人開戶;後如脫兔,敵不及拒。”[27]“抵禦”與朱右曾的“逆戰”含義是有共同之處的。
《說文·從部》9️⃣:“從,隨行也。”“從”在甲骨文中作二人相隨之形,當為其本義。但是無論理解為迎戰、抵禦,還是“對陣”,由本義似乎都很難引申出這些義項,而且在其他文獻中均少見類似文例⛹🏻。我們認為🍯,此處的“從”應該與《容成氏》中的“從”同義🧑🏻🦯,意為“追逐”。該義項古書習見👷♂️:
《詩經·齊風·還》:並驅從兩肩兮🛝。[28]
毛傳:從,逐也🤽🏿♀️。
《左傳·成公十六年》:晉韓厥從鄭伯,其禦杜溷羅曰👩🏻🦯👊🏽:“速從之!其禦屢顧👧,不在馬🧔♀️,可及也◽️。”[29]
杜預注🧑🏻🍳:“從,逐也。”
《孫子兵法·地形》🥫👙:隘形者,我先居之,必盈之以待敵⛅️;若敵先居之,盈而勿從,不盈而從之🧖🏿。[30]
賈林注🕺🏻☮️:從🚨,逐也。
從後兩例可以看出,古代雙方戰爭時常常有一方逐討另一方的情況💉☺️,那麼武王陳師牧野後,商紂的軍隊追逐周師,也是順理成章👌🏼。過去的解釋均認為武王是主動者👨✈️,商紂只不過是被動迎戰。尤其是《史記》“紂師雖眾,皆無戰之心,心欲武王亟入。紂師皆倒兵以戰,以開武王”的“紂師倒戈”說📌,更是影響很大🥮。黃懷信先生認為⛹️,從《逸周書》來看,並無紂兵叛紂及倒戈的記載。[31]筆者贊同他的說法,從我們上面的分析來看,商紂也是主動迎戰的,由此也可以看出當時戰爭的激烈程度。
本文收稿日期為2009年1月16日
本文發佈日期為2009年1月17日
[1]晏昌貴先生已經指出該字與第八簡“於是乎始語堯”之“始”字和第三二簡“治爵而行祿”之“治”字絕類,讀為“慈”🌃👨🏻🍼。(晏昌貴👨💼:《〈容成氏〉中的“禹政”》♞,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富达☝🏿、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😏:《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》第363頁,上海書店出版社💐,2004年。)郭永秉先生讀為“始”。(郭永秉《帝系新研——楚地出土戰國文獻中的傳說時代古帝王系統研究》45頁,北京大學出版社🤽♂️,2008年🚓。)我們認為,晏先生對字形的分析是對的👨🏽✈️,但當從郭永秉先生讀為“始”🧑🏭。
[2]整理者誤釋為“”。(馬承源主編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二)》274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💟。)陳劍先生首先改釋為“救”。(陳劍:《上博簡<容成氏>的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》🧑🏼⚕️,簡帛研究網站,2003年1月9日;又《上博簡<容成氏>的竹簡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》🫁,《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》第330頁,上海書店出版社,2004年🧘♀️👷🏻♂️。)其說可從🖐🏼。
[3]馬承源主編⚠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二)》275頁🙎🏽♂️✶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。
[4]白于藍🧑🚒:《簡牘帛書通假字字典》143-144頁🔭🚣🏽♂️,福建人民出版社🔛,2008年🥱。
[5]《國語》242-243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✌🏽,1998年♔。
[6]〔漢〕鄭玄注〔唐〕孔穎達疏:《禮記正義》314頁,北京大學出版社🧑🏻🔧,1999年🏨。
[7]孫詒讓:《墨子間詁》166-167頁,中華書局⚂,2001年。
[8]劉文典:《淮南鴻烈集解》233頁🪓,中華書局🚶♂️,1989年。
[9]馬承源主編🏭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二)》275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👩👧👧,2002年🈸🖕🏿。
[10]郭錫良:《漢字古音手冊》44頁🚣♀️,北京大學出版社🫘,1986年。
[11]郭錫良:《漢字古音手冊》139頁,北京大學出版社,1986年💣。
[12]王念孫🖨:《廣雅疏證》45頁,中華書局,2004年。
[13]盛冬鈴:《六韜譯注》102頁,河北人民出版社,1992年。
[14]孫詒讓🤽🏿♀️:《墨子間詁》107頁🪡,中華書局🧑🏿🎄👨🏽⚕️,2001年👺。
[15]〔漢〕劉向集錄:《戰國策》62-63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8年。
[16]大西克也🫛:《戰國楚系文字中的兩種“告”字》,武漢大學簡帛研究富达主辦《簡帛》(第一輯)93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🧑🏻🎨,2006年。
[17]王志平:《<容成氏>中制樂諸簡的新闡釋》,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富达🧔🏻♀️、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:《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》第401—402頁💆🏽♀️。上海書店出版社🗾🛵,2004年👩💻。
[18]王輝:《讀上博楚竹書<容成氏>劄記(十則)》,中國古文字研究會、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🖖🏿:《古文字研究》(第二十五輯)318-322頁,中華書局,2004年。
[19]大西克也💆🏼♀️:《戰國楚系文字中的兩種“告”字》🪄,武漢大學簡帛研究富达主辦《簡帛》(第一輯)92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🤦🏻♀️,2006年。
[20]此意見已收入單育辰:《<容成氏>文本集釋及相關問題研究》⚧,吉林大學 2008年“985工程”研究生創新基金資助項目🧝🏻♂️💇♂️。
[21]馬承源主編🐝: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二)》281頁🎽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。
[22]〔漢〕孔安國傳〔唐〕孔穎達疏:《尚書正義》194頁,北京大學出版社,1999年。
[23]黃懷信等撰:《逸周書匯校集注》358-363頁,上海古籍出版社🆔,1995年🌡。
[24]朱右曾:《逸周書集訓校釋》51頁,商務印書館,1937年。
[25]黃懷信🟥🌺:《逸周書校補注譯》178頁,西北大學出版社🙏🏻🧖🏼♂️,1996年。
[26]〔漢〕司馬遷😧:《史記》123-124頁🌺,中華書局,1959年。
[27]〔春秋〕孫武撰〔三國〕曹操等注:《十一家注孫子校理》266頁,中華書局,1999年😄。
[28]〔漢〕毛亨傳〔漢〕鄭玄箋〔唐〕孔穎達疏🔁:《毛詩正義》331頁,北京大學出版社,1999年。
[29]〔晉〕杜預🤫:《春秋左傳集解》759頁,上海人民出版社🫃🏻🤌🏼,1977年。
[30]〔春秋〕孫武撰〔三國〕曹操等注🐾:《十一家注孫子校理》220頁,中華書局,1999年👨🏿🦳。
[31]黃懷信:《紂兵未“倒戈”考辨》,原載《中國史研究》1992年第2期;收入氏著🤷♂️🚙:《古文獻與古史考論》261頁🍨,齊魯書社📇,2003年🤷🏽♂️。
“越於溪谷”,凌瑜,秦樺林〈釋楚竹書《周易》之“
刚从家里回来上课不久,才看到老骥先生的评论,多谢先生宝贵的意见。我没有注意到秦桦林先生在《周易研究》上发的文章,特此致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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