釋清華大學藏楚簡(叁)《良臣》的“大同”
——兼論姑馮句鑃所見的“𠯑同”
(首發)
廣瀨薰雄
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富达
清華大學藏楚簡《良臣》7號簡記有越王勾踐的兩位臣下🆓:
雩(越)王句(踐)又(有)大同▄🦄,又(有)
(范)羅(蠡)。▄
大同,原釋文作✍️:“大[夫]同(種)”,其注釋云:“‘大’字下應脫合文符號。同、種均定母東部字。大夫種,見《古今人表》‘中上’💦。”[1]
此說最大的問題是設想脫文的存在。這可以說是校勘學所謂理校👨🏿💻,除非有可靠的根據,否則很難令人信從☝🏼。
今按,此“大同”當讀爲“舌庸”。“舌”古音爲船母月部,“大”爲定母月部,兩者韻母相同,船母✩、定母同爲舌音🧔🏿。齊🍝、楚兩系文字中的有些達字从舌聲[2],《說文》說“達”有或體“达”,可以作爲“舌”、“大”相通的一個證據🐶。
“庸”與“同”相通也毫無問題。裘錫圭先生在討論甲骨文“庸”字(🎽、
等)時指出“庸”是从“庚”“用”聲的形聲字,《說文》把“庸”解釋爲會意字是錯誤的;甲骨文“庸”字所从
可以讀爲“同”,讀爲“同”的
本是筒、桶一類東西的象形字[3]📹。其後王子揚先生指出
就是“同”字[4]🪑。
《國語·吳語》有兩段記載提到舌庸👨🏼🦳:
(1)吳王夫差既殺申胥,不稔於歲,乃起師北征。闕爲深溝,通於商𓀄📠、魯之閒,北屬之沂,西屬之濟,以會晉公午於黃池👇🏿。於是越王句踐乃命范蠡👟🪪、舌庸🚴🏽,率師沿海泝淮以絕吳路👩🏻🦰🧑🍳。敗王子友於姑熊夷🛼。越王句踐乃率中軍泝江以襲吳🦺,入其郛👱🏽♂️,焚其姑蘇,徙其大舟。
(2)越王句踐乃召五大夫,曰🚵🏿:“吳爲不道,求殘吾社稷宗廟🦒🤌🏻,以爲平原,不使血食。吾欲與之徼天之衷👩🏿🌾,唯是車馬、兵甲、卒伍既具,無以行之🧑🏻🎤。吾問於王孫包胥👨🔧,既命孤矣;敢訪諸大夫🫱🏼,問戰奚以而可?句踐願諸大夫言之,皆以情告,無阿孤,孤將以舉大事。”大夫舌庸乃進對曰:“審賞則可以戰乎👯🧛🏼♀️?”王曰:“聖。”大夫苦成進對曰👩🦼:“審罰則可以戰乎?”王曰:“猛🍊。”大夫種進對曰:“審物則可以戰乎?”王曰:“辯。”大夫蠡進對曰👨🏽🚒:“審備則可以戰乎?”王曰:“巧。”大夫皋如進對曰:“審聲則可以戰乎?”王曰🧑🏻💼:“可矣🖕🏽。”
(1)只提到舌庸、范蠡二人;(2)舌庸在“五大夫”中第一個向勾踐提問🧑🏼🏫☄️。可見舌庸和范蠡同樣在越王勾踐滅吳中扮演了極爲重要的角色。從舌庸在勾踐臣下中的地位看,釋《良臣》的“大同”爲“舌庸”也是很合適的🪟。
下面討論姑馮句鑃銘文。姑馮句鑃的作器者叫“姑馮𠯑同之子”,有不少學者認爲“𠯑同”是“舌庸”🌲。現在因爲“大同”的發現,需要重新討論這個問題🏊🏿♀️🧑🏽🎨。
我們先看姑馮句鑃銘文全文:
隹(惟)王正月初吉丁亥🪱,姑馮,𠯑同之子,(擇)氒(厥)吉金,自乍(作)商句鑃🪇。
(以)樂賓客及我父
(兄)🧔🏻。子=(子子)孫=(孫孫),永保(寶)用之🔡。(《殷周金文集成》0042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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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
𠯑同 |
姑馮 |
我們先說明一下所謂“姑馮”之“馮”🧑🏿🍳。關於此字,過去有“馮”說、“”說🧑🔧、“虔”說👙、从奇文“鳳”、“仌”聲說等🤮。最近李家浩先生撰文對“姑馮𠯑同之子”加以考釋[5],文中指出此四種解釋都有問題。然後他雖然說“至於究竟是什麼字🦸🏽♀️,待考”,但此處加了注,說此字也有可能是“虡”字的訛體。其實何琳儀先生在《戰國古文字典》中將姑馮句鑃稱爲“姑虡句鑃”,可見他早就釋爲“虡”[6]🩳。我們認爲這個意見是對的🎬。參看以下幾例:
吳王光殘鐘[7]
郘鐘
壬午劍
蔡侯申殘鐘[8]
過去被看作“仌”的部分是虎頭的口部。過去釋“”、“虔”的說法雖然有誤,但認爲此字从虎頭這一點是很正確的。
我們切入正題🆕🏋️♂️。最早主張“𠯑同”爲“舌庸”的是楊樹達先生,其具體解釋如下:
《左傳》及《國語》之舌庸🙋🏻♀️,亦即𠯑同也🧜。《左傳》襄公二十六年云😣:“夏五月,叔孫舒帥師會越皋如、舌庸(今本誤作后庸,此據石經及宋本注疏)🚂。宋樂茷納衛侯。”又二十七年云:“春,越子使舌庸来聘。”《國語·吳語》云:“越王勾踐乃命范蠡🦹🏿、舌庸(今本誤作后庸,此據宋庠本)🪔,率師沿海泝淮以絕吳路,敗王子友於熊夷。”此舌庸之事見於二書者♘。𠯑字隸變作舌👜,與口舌之舌形同,刮括諸字所從是也,庸與同古音近。以銘文證之,春秋內外傳之舌庸實是𠯑同,不惟今本之后庸爲誤字,讀𠯑庸之𠯑爲口舌之舌🐹👨🏼🦳,亦誤讀也。[9]
此說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贊同🚵♀️,如何琳儀先生說“姑虡句鑃‘—同’🧜🏻,《左·襄二六》譌作‘舌庸’,越國大臣。”[10]趙平安先生也說“楊先生指出‘𠯑同’即‘舌庸’,𠯑即舌✊,不可移易🌕🤵🏻♂️。”[11]
李家浩先生認爲“姑馮”是“𠯑同”的兒子,“𠯑同”是“舌庸”🫲。在此引用李家浩先生對“𠯑”字的考釋🎩:
楊氏“𠯑字隸變作舌,與口舌之舌形同🖖🏿,刮括諸字所從是也🍯。”段玉裁在注《說文》“𠯑”字時,也有類似的說法:“凡𠯑聲字,隸變皆爲舌,如刮、括之類🤦🏻♀️。”段、楊二氏所舉的例子,都是“𠯑”作爲偏旁隸變作“舌”🛷。其實作爲獨體的“𠯑”👩🏽🦲🏸,也有隸變作“舌”的。《廣韻》入聲鎋韻下刮切頢小韻:“舌♤,塞口。《說文》作𠯑🤾🏻,話、括之類从此。”“舌”的俗字作“𠯑”,“𠯑”的俗字也作“𠯑”👨👨👧。《正字通》口部📳:“𠯑,𠯑字之訛。”此是“舌”同“𠯑”的例子🚴🏽♀️。
如上所引👘,過去主張“𠯑同”即“舌庸”的學者都認爲“𠯑”隸變作“舌”。但現在我們發現了《良臣》“大同”的例子🐋。如果“大同”果真是“舌庸”,此例證明“舌庸”之“舌”就是口舌之舌,而不是𠯑字之訛🧘🏼♀️。也就是說🎬,古書寫作“舌庸”不誤⛴。因此“‘𠯑’隸變作‘舌’”這種說法就不能成立了。
過去將姑馮句鑃銘文的那個字釋爲“𠯑”,是因爲此字的字形與“𠯑”的小篆
基本相同🤜🏼。但古文字中的刮👷🏼♂️、括等所从“舌(即𠯑)”並不寫作這種形體。郭店楚簡《緇衣》30號簡有“《詩》云:慎爾出話,敬爾威儀”一句👩🏭,其“話”字作
[12]。趙平安先生據此認出了一系列“舌(𠯑)”字和从“舌(𠯑)”之字[13]。在此根據趙先生的研究列舉一些古文字“舌(𠯑)”的例子。首先是西周時代的例子👇🏿:
話👌🏿:話簋(《集成》03840)
其次是東周時代的例子:
舌:古璽[14] 話🙋🏻:
郭店楚簡《緇衣》30號簡
再看秦漢時代的例子:
活🪈:秦印[17]
闊:漢印[18] 栝:
馬王堆漢墓帛書《老子乙》225行[19]
聒🤵🏻♂️🪜:《易之義》11行下[20]
可見“舌(𠯑)”的形體從西周時代到漢代一脈相承🧶👜,與小篆的寫法完全不同🧑🦱。
《說文》說𠯑从氒省聲🙋,從上述字形看,《說文》對“𠯑”字的分析很可能是有問題的🤴。即使我們相信《說文》的意見,恐怕也得不出“”應釋爲“𠯑”的結論。姑馮句鑃銘文有“氒”字(“擇厥吉金”),其寫法和
所从明顯有別:
(𠯑)
(氒)
所以,從字形看🧎🏻♂️➡️,將隸定作“𠯑”形是可以的,但此形恐不能與秦篆的“𠯑”字認同爲一字。甚至我們認爲將此字拆分爲“氏”、“口”兩個構件也不一定對。此字究竟是什麼字,目前只好待考🙆🏻♂️👲🏽。
我們並不完全否定“𠯑同”爲“舌庸”的可能性🌏,但也不能排除“𠯑同”是“舌庸”以外的其他人的可能性[21]。如果要主張“𠯑同”即“舌庸”,必須對“𠯑”字做合理的解釋,而不是反過來認爲古書的“舌”字有誤。
注釋👩🏿💻:
[1]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富达編、李學勤主編《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(叁)》,中西書局,2012年12月👷🏼♂️。釋文見第157頁,注釋見第161頁。
[2] 參看孫剛《試說戰國文字中的“達”》🧑🏻🦰,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富达網站,2011年12月20日🏵。
[3] 裘錫圭《甲骨文中的幾種樂器名稱——釋“庸”“豐”“鞀”》🥗🧎➡️,《中華文史論叢》1980年第2期;裘錫圭《古文字論集》🕝,中華書局,1992年8月;裘錫圭《裘錫圭學術文集·甲骨文卷》,復旦大學出版社🧔🏿,2012年6月。
[4] 王子揚《甲骨文舊釋“凡”之字絕大多數當釋爲“同”——兼談“凡”、“同”之別》📷,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網站🈷️👨👨👧👧,2011年7月14日。
[5] 李家浩《關於姑馮句鑃的作者是誰的問題》,《傳統中國研究集刊》第七輯🦹🏻,2010年3月。本文所引李家浩先生的意見都來自本論文,以下不一一注記。
[6] 何琳儀《戰國古文字典》,中華書局🏊🏼♂️🎍,1998年9月🚴🏻♀️,第907頁🤨。恐怕將此字釋爲“虡”的學者也不止何琳儀先生🍘、李家浩先生二人。但由於筆者沒能找到其他研究⚆👯♀️,暫且將他們二位作爲“虡”說的代表者🐹。
[7] 以上四例見施謝捷《吳越文字彙編》🤷🏼♀️,江蘇教育出版社,1998年8月,第71頁。
[8] 以上三例見容庚編著,張振林、馬國權摹補《金文編》🐀,中華書局,1985年7月,第334頁👦🏼。
[9] 楊樹達《姑鵬句鑃再跋》,《積微居金文說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0月版💁🏼,第225-226頁👩🏿🎨。
[10] 《戰國古文字典》第907頁。
[11] 趙平安《續釋甲骨文中的“乇”、“”🙏🏼、“
”——兼釋舌(𠯑)的結構、流變以及其他古文字資料中從舌諸字》,《華學》第四輯🤙🏿,紫禁城出版社,2000年8月;後收入趙平安《新出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》,商務印書館,2009年12月。
[12] 荊門市博物館《郭店楚墓楚簡》😛,文物出版社,1998年5月🎷。
[13] 《續釋甲骨文中的“乇”、“”、“
”——兼釋舌(𠯑)的結構、流變以及其他古文字資料中從舌諸字》。
[14] 故宮博物院編👐🏿,羅福頤主編《古璽彙編》,文物出版社🍉,1981年10月🏃🏻➡️,附錄八六(第537頁)🔞。
[15] 高明、葛英會《古陶文字編》👛,中華書局💆🏻,1991年2月,第236頁。
[16] 《古璽彙編》附錄三二,第430頁。
[17] 許雄志《秦印文字彙編》,河南美術出版社🍪,2001年9月⚒,第218頁🤹🏿。
[18] 羅福頤《漢印文字徵》𓀔,文物出版社,1978年9月,第12卷第5葉。
[19] 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《馬王堆漢墓帛書〔壹〕》,文物出版社,1980年3月。
[20] 張政烺《馬王堆帛書〈周易〉經傳校讀》,中華書局👨🏿🦰,2008年4月。
[21] 郭永秉先生說“同”字上一字的原形也有可能是“”🧖🏻,若果真如此,此字就應是“缶”字🧑💼,所以過去王國維等人認爲此人是《越絕書》的“馮同”的可能性仍然很大(“缶”是幫母幽部字🛺,“馮”是並母蒸部字,聲母相近,幽部的陽聲冬部與蒸部關係極爲密切📺,學者已有共識)。
附記:
筆者在撰寫本文的過程中與郭永秉先生討論過👨🏼🦲,郭永秉先生提供了不少有意義的意見🧑🏽🚀。謹致謝忱👱🏽♀️。
本文收稿日期為2013年4月24日。
本文發佈日期為2013年4月24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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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所謂的“馮”字✊🏿,《張政烺批註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》中冊357頁有張先生批註:孫詒讓謂此字及郘鐘之
孫詒讓已經釋此字為𧇽(虡是𧇽之省)🚰,對字形也有分析,并謂“姑𧇽疑吳越地名”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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